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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獨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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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三年,五月廿一,長安出現了人們從未見過的悚怖天相。

鉛黑的濃雲如同硯中研磨開的墨汁,堵窒咽喉般向四處滾布擴散,嚴嚴實實覆蓋了整座城池。

“世人不德,老天發怒了!”街頭巷尾,百姓竊議紛紛。

陰沈沈的郁黑之中,一絲風也沒有,熱意潮悶得人們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更讓人不安的,是積雲之中時常流竄而過的閃電,曲折或者泛青讓人寒意頓生,或者泛紅就像血光,不論何時看到,都讓人揪起心。

“天要壞了。”

聽著邸宅中的人們惶恐私語,關靖放下手中卷策,看看天色想到。

那個人已連接三日沒來找他了。

小竇卻幾乎成了他的侍僮,成天隨侍左右,就像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他偶爾輕聲進來添燈油,撩燈炷,或者送來清甜的青蓮饌,除此之外就是恪守在這座閣樓的平坐上,寸步不離。

邸宅中的這些變化,小竇不主動稟報,他也不便去問。成日讀書飲酒,天兆不祥,卻因為安逸的生活不受影響,倒也不願去管太多。

只是那個人……不來也好,禦史中丞本來就不是什麽閑職。

話雖如此,關靖心中莫名的忐忑卻讓他把目光投到了暗透微光的天邊。

天要壞了。但願一場雨後,一切會通透起來。

邸宅中另一個人卻是觸景傷情。

主要是小竇來轉述的那番關照和致歉,秋蘭盡力寬慰自己,依然無法釋懷。

邸宅上白晝裏也要點上燈才能照清各樣事物。火光搖曳下,疑神懼鬼的言語落入耳中,久而久之反而讓人產生煩悶勝過怖畏的勇氣。秋蘭獨自到後院廊邊坐下,暗色籠罩的花木枝葉間,透著一種奇異的寂靜。

“嗒!”

忽然,一聲轉瞬既逝的輕微聲響牽動了她的視線。

“嗒嗒!”

廊檐外,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朵嫩黃嬌艷、飽滿舒展的扶桑,花瓣頃刻之間就被揉碎般崩殘。

四周的瓦當也開始響徹了清脆的雨點敲擊聲。

如民所願降下的雨,適時沖淡了邸宅中的陰霾。世事就像有了新的轉機,但接下來一連多日的雨天,令人們的輕松愉悅未能持續。

雨勢大至於暴,一條條發亮的水線細密地從高空墜下,砸到黑色瓦當上四散濺開。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茫茫水霧中。

不止長安,整片九州大地上空都蒙蔽了霏霏淫雨。

五月廿五,汛期水威初露端倪。

沿著黃河自西向東,商人休市,農人休鋤,世人關門閉戶。人們透過自家支掛窗的狹窄視界望著雨水在戶外匯聚成流,既有家可歸,也會如看界外事般安心不少。

但即使在暴雨中,仍有不少民居的房門被輕輕叩響。

“叨擾了!”對方牽著一匹駿馬,全身濕透,臉上淌下雨水。

啟門之人總會疑惑一陣。

那是一名態度謙和的英俊青年,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讓人無法拒絕他借宿的請求。

褪去靴襪赤足入室,他保持最自微的禮節,屋主們鬥酒擊缶,含飴弄孫,或者信口談著兵事國事時,他都安靜地恭坐在一邊。

但常常不經意的一個目光就會讓人心生敬畏。

於是,對於他閑談般問及年收幾何,有無盜寇酷吏等等問題,連婦孺都會謹色以對。

“大約是朝中派來的謁者罷!”

在他昱日辭行後,有人如是猜測。也有人說,他腰間佩帶的劍乍看不起眼,黑色漆木中包藏的兇險卻讓人惴惴不安。

“那把劍一定沾過人血。”

猜測的結論不定,人們卻多少記住了這個意外的訪客。

黑色禪衣融入風雨,治焯的馬踢踏著路面積水,渡黃河馳過京輔都尉,經過趙國,抵至渤海郡後沿南岸折回,雨一直在下,各地的情勢倒也相對穩定。

劉徹要求並不苛刻,只要他能秘密探知黃河水利是否穩固,那個職位以及附屬的大權都會如約由他來掌握。

自己宅邸中的那個人,因為各種原因,至今按兵未動。但他夜以繼日讀史讀經,研修兵法,仿佛要把之前錯過的一切都補回來,治焯知道他要的是什麽。無非是盡快以無懈可擊之身,站到那個人面前。對談,判斷,然後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那些事,治焯幫不了什麽。但在關靖的最終結論得出之前,他必須盡他全力,保障再強悍的力量都無法傷及關靖一發寸膚。

沿路不可住驛亭傳舍,也並非一直有民舍可以投宿,更多情況下,治焯須在林間樹下找到一角避雨,再在黑暗中生起一堆火。

火光搖曳,可稍微烘幹身上衣物,也可避禦不知何時何處可能沖出來的猛獸。

玄目則曲起四蹄靜臥在一旁。

這匹玄色的駿馬原本於治焯而言,不過是每年春秋田獵時必不可少的愛畜,平日裏膘肥體壯得益於養尊處優,可近來連日勞累讓它變得精瘦。

“一旬已過了啊。”

治焯伸手撥弄玄目頸後濕漉漉的長鬃,火光映照下,瀝水毛色黝黑發亮。

他在篝火邊支起樹枝,攤開濕透的禪衣,再掛上馬首解下的轡頭。腳邊火棍上傳來炙烤的劈啪聲,不時有零星火花順著熱氣向上升起,在墨色夜空中飄飛燃盡。

一旬時日已過,但行程也已完成了大半。

現今已入東郡疆土,順利的話,四五日之後,就能在長安相見了。

他擡起眼睛望著火星散盡處,微透青光的黑色雲天。

忽然,一道形如游龍的紫電劈開浮動的暗雲,蛟龍入水般錐入前方不遠處的密林。

“嘩——!”

關靖手邊的燈盤毫無預兆翻倒到案上,房舍內一片黑暗,一道迅閃而過的天火也映入他的視線。

“小竇。”

小竇重新安置好燈盞,清理桌案時,關靖沈聲叫了他。

“唯。”

“有件事要問你,請過來。”若沒有看錯,小竇似乎輕舒了口氣才正坐到他對面,關靖也就直截了當道,“他往何處去了?”

又一聲驚雷遠遠傳來。

二人的視線都微微被牽動,關靖神色堅定:“何時走的?他為何而走?把你知道的,請不要遺漏說給我聽。”

◆◇◆◇◆◇◆◇◆◇◆◇◆◇◆◇◆◇◆◇◆◇◆◇◆◇◆◇◆◇

“轟——”

隨著那道閃電,緩緩震蕩開來的是一陣低沈厚重的悶聲。

那種沈悶,稍微遠一點都聽不見,卻讓人感到震波一陣重似一陣,到最後簡直要把人從身體最深處徹底撕碎碾作塵土。

“瓠子口決堤了——!”

從那道決口迸射出的洪流盡其駭人的陣勢奔湧向四面毗鄰的村莊田地。

混黃的巨浪頃刻摧毀了木柴搭建的民舍,有無數性命在須臾間已被天降的災禍掠奪。

五月晦,自秦始築建的金堤於濮陽瓠子河決口,連日暴雨終於停止,濮陽城卻陷入史上難遇的洪災。

東郡水曹掾史運沙石堵塞決口絲毫沒有成效,豁口還在擴大,鄉野間水流不斷上漲,人人驚恐萬狀。此種境況下自然逃命要緊,卻也有人不顧自身安危,盡己所能攙老攜幼,助他人轉移向高處。

其中,有一名策黑馬的青年每每出現及時的救援和引導,讓不少百姓記住了那張不茍言笑卻不乏和善的英俊面孔。青年自稱“小火”,他那雙漆黑的眸子哪怕只鼓舞地看一眼,嬌弱女童也會很快停止哭泣。

老幼病傷們騎在他那匹被喚作“玄目”的黑色駿馬上,由他牽著馬遷到安全之所。

六月朔七,沙土染黃的洪水漫溢出護城池,四處女墻屋舍倒塌,垣殘壁斷。

治焯在一面斷墻邊伸手接過一名老者懷中的幼子,扶老人騎上玄目。他牽著韁繩,回頭望了一眼被水湮沒的濮陽田野。瓠子決口是大禍,東郡太守自然會遣謁者通報朝廷。與其親自回長安,重覆去做一名謁者該行使的執事,不如以一己之力,將眼前受困百姓救一名是一名。

幼子名“序”,大約兩三歲。眼下這麽大的災禍,他竟然窩在治焯懷中沈睡著。

治焯一手抱著他,一手牽著玄目往山林高處走。轉過一片樹林,忽然被一陣囂張的呵斥吸引。

“拿來罷!再退你還能退到何處去?”

多日前,東郡門下督賊曹就被派出安置災民,並提防天災引發的不穩定時局下可能出現的混亂。然此舉對已遇上麻煩的人則無濟於事。

治焯看到陰郁天光下,一名惡徒手中執腰刀,刀鋒所指之人,是一名抱著鎏金頸秦漢子的年輕男子,看樣子是一名樂工。

那是一片向山谷支出的嶙峋怪石,樂工已退至末端,又因腳下不穩而跌倒。他眼前是橫著的尖刀,身後懸空處,是山洪湍急的惡浪,確實已無退路。

除了治焯以外,並非無其他人看到這一幕。可看到的人都默默蜷縮在一旁,無人敢出聲阻攔。

“真叫勁吶!”

惡徒氣焰更盛,他用刀面擡起對方臉龐,疑惑道:“莫非你真要為這麽一把東西,命都不要了麽?你可知你死後,它還是歸我啊!”

那張清俊的臉露出一個笑容:“善!”

惡徒一楞。

“就請從我屍身上拿走罷!”

“……這可是你說的!”腰刀回拉高舉,一道發亮的斜線照著樂工頸項劈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治焯悄無聲息靠近,峭霜揮斥而出,“當!”惡徒的刀從正中被劈斷,刀梢飛刺入山下湍流。

治焯隨即將峭霜切到惡徒脖頸上,眼見對方渾身僵直,手中還執著半截斷刀。治焯掃了一眼樂工,那半柄斷刀對他而言依舊是個威脅。

“我不殺你,轉過身來。”

治焯邊說邊讓序靠著自己的肩膀,使之不至於看到可能出現的血腥纏鬥。

轉過身來的惡徒渾身顫抖,卻在看到序時目光一凝。

“喝!”

出乎治焯意料,惡徒孤註一擲,把斷刀朝他懷中幼子猛劈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

驛亭傳舍:公務員可以吃飯、換馬、投宿的地方。後稱為“驛站”。

水曹掾史:郡國水利人員。

門下督賊曹:郡國下設的管制部門,主兵衛,巡查侍從。

秦漢子:直柄圓形共鳴箱的直項琵琶(共鳴箱兩面蒙皮)。

賊捕掾:郡國政法,主捕盜賊。

決曹掾史:郡國政法,斷罪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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